前段时间在恒大不断暴雷的浪潮中，恒大的老板许家印终于被抓了。其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就是恒大的歌舞团解散了。这个恒大的歌舞团成立于2010年的10月，它最高峰的时候多达200多人，在各种官方的晚会上都能看到她们的声音。根据以往的报道，恒大歌舞团的招聘条件极为严格，必须要达到年轻、漂亮、体态轻盈、身材优美等条件。要公养这么一支人数庞大的歌舞团，各种支出必然极其庞大，算起来每年几千万是少不了的。奇怪的就是，就算这几年恒大集团资金吃紧的情况下，许家印裁撤了很多部门，甚至是老员工，但是他居然一直保留着这个歌舞团。这不禁让人产生联想，一时间各种谣言四起，恒大歌舞团的团长和成员不得不站出来辟谣。谣言的真实性先按下不表，说实话，这种敢于站起来为自己发声的行为我是很赞赏的。今天我就借题发挥一下，和大家聊一聊中国古代的艺妓，这个女性群体和我们中华文化有什么联系，对华夏文明历史有什么影响。
皮肉行业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职业，和出卖灵魂或者是灵魂肉体一起卖的那些职业比起来，其实靠身体谋生算不上什么罪过，所以在现代的很多国家已经把它除罪化了。从反对职业歧视的角度来说，我们将其称为性工作者可能更合适一些。古代的艺妓在性工作者中往往走的是高端路线，以卖艺为主，卖身为辅。跟现代这个娱乐行业卖酒陪唱的姑娘，不是一个概念和层次。只有那些有钱又有闲，对女性的素质有一定要求的文人雅士、公子王孙才消费得起。古代的中国人或者说古代的读书人其实还是比较雅致的，他们把高大上的文化也加进去了这个行业之中。古代的老鸨们如果要介绍自己的姑娘，她们可能会这么说：客官，我的姑娘六岁学艺，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一阵子还有名流的诗词热捧，相当有格调。古代上档次的青楼不仅是买欢的场所，也是文人墨客，达官显贵聚会交流的首选，这也是青楼文化能够存在的关键。很多老鸨为了打想招牌吸引客人，往往会把一些资质上佳的女孩从小进行重点培养，学习琴棋书画。所以部分艺妓的文化素质是远远超过以嫁人生子为终极目标的这种大家闺秀的。甚至可以说，艺妓这个群体是完全符合现代高级女性知识分子标准的。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北宋第一名妓李师师，她服务的客户就很少，也就两三个，不是皇帝就是权臣宰相。一般人你有钱也攀不上，如果你档次不够，想喝她的花酒都没有资格。
唐宋时期是华夏文明的巅峰时代，也是青楼文化最为鼎盛的时期。长安、汴京一带的官妓、艺妓，以及青楼的相关的从业者数以万计。在全唐诗里面，有2000多首是和艺妓直接相关，而那些暗里相关的就更是数不胜数了。毫不夸张的说，中国人传诵至今的唐师宋词，一半以上是在艺妓的胸脯和大腿上写出来的。比如诗魔白居易，在他古稀之年还蓄养了33个家妓，我们中学时代学的《琵琶行》就是描写艺妓的。他还有个弟弟叫白行简，他写了一本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专门介绍男女私生活的技巧，令人叹为观止。诗仙李白，他其实也是号这一口的。他专门写艺妓的诗其实非常多，比如：携妓东山去，春光半道催。遥看若桃李，双入镜中开。又如：出舞两美人，飘飖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和李白齐名的杜甫，他被后世追捧为忧国忧民的典范，但是从男人的角度看来也是一样的。比如他写过，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这就是描写青楼女子的。至于那些二流文人就更不用说了。比如唐朝的兵部侍郎韩偓，副部级干部，他写的诗被称为“香奁体”，比如：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这些我们熟悉文人墨客，没见过几首写给老婆的诗，反倒是艺妓们激发了他们无限的才情。
唐朝的四大才女有李冶、薛涛、刘采春、鱼玄机，其中薛涛、刘采春都是艺妓，她们都跟同一个男人有瓜葛。薛涛是川妹子，她本来出身官宦世家，但是因为家道中落，才当了艺妓。她本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天赋异禀；写诗作赋，一挥而就。所以她在艺妓中鹤立鸡群，很快就在娱乐圈中大红大紫。全唐诗里面有90多首薛涛的作品，全都是正经诗作，放在今天完全能称得上是美女作家。当时的文人墨客对她趋之若鹜，比如白居易、张籍、刘禹锡、杜牧等等就成了薛涛的客户。这些人放在今天的教科书里都是有排位的，他们之间的诗歌唱和，你可以看成是文化的一个部分，但是你也可以看成是他们One Night Stand的纪念。薛涛最重要的客户叫元稹——元稹就是莺莺传的作者，莺莺传在元朝被改编为西厢记。元稹这个人，他的文字能写得一往清深，但是他的却行为十分放荡。他先是泡了自家远房表妹崔莺莺，后来又攀上高枝，娶了高官的女儿韦丛。韦丛后来生了病，在床上躺着了。元稹则被下放到成都去做官，由此就和薛涛好上了。他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纪念自己的老婆病逝的时候，其实正在和薛涛如胶似漆。这段相差十岁的姐弟恋延续了一年多，期间两人还私定终身。但是在元稹调任浙江之后，又勾搭上了刘彩春。最让人惊讶的是，刘彩春虽然是艺妓，但当时她已经嫁人了，是有夫之妇。元稹去挖人家墙角，还公然写诗相赠：新妆巧样画双蛾，谩裹常州透额罗。后来元稹又看上了白居易家里面一个叫做玲珑的艺妓，令人惊讶的是，白居易不仅不介意，还把玲珑借给元稹一个月。为此人元稹还专门写了一首诗送给白居易。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词。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你能想象这枚首诗是两个老司机之间的暗语吗?
白居易还曾经在他的一篇文章《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并序》中详细记载了自己参加的一个官员聚会。里面是这么说的：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和现在的impact有得一拼。我们今天回头看杜牧写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就会有很多感慨啊，那个时候当嫖客，都能当得这么豪情万丈，居然不怕被罚款。那我们说这些描写艺妓的诗还是不是诗?当然都是！里面的感情还是不是真感情呢?这我们就无法探究了。
宋词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主流的文学形式和艺妓是密不可分的。大家都熟悉的一些词牌名，比如忆秦娥、念奴娇里面的这个秦娥和奴娇就是艺妓的名字。词牌名是一种曲调，相当于现在流行歌曲的旋律。但是不同的艺妓为了吸引客人，她不可能都唱别人的歌，她得有自己的专辑，所以填词就是这么产生了。在青楼传唱的过程中，词就逐渐走向了大众,一些属于登堂入室的诗，逐渐转向为世俗化的词，这对于推动文化的普及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最终使得填词这种文学形式，脱离了单一青楼传唱，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学表达，才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宋词。可以说，没有艺妓的推动，就没有宋词的繁荣。
正因为宋词是源于青楼，所以也难免脱离不了肉体的香艳。很多宋词也是写得很露骨的，比如，大词人贺铸就写过：便翡翟屏开，芙蓉帐掩，与把香罗偷解。欧阳修曾经在扬州做过太守，有一次在酒席上，他遇到了两名来自颍州的艺妓，大家谈得很开心。这两个艺妓就约欧阳修说，你如果有机缘，一定要来我们颍州做太守。本来也就是开高玩笑，没想到几年之后，欧阳修真的就调到颍州当太守了。为此他还专门去找了两个艺妓，结果费劲心思也没找到。所以欧阳修无限失落，就写了一首词：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苏东坡也写过：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苏东坡在黄州做官的时候，兴致来了就直接在当地著名的艺妓李淇的那个裙子上写词,而且人家这个李淇不仅不介意，还觉得很荣幸。我们以前在课本上学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以为那个才是苏东坡，其实在女人裙子上写词的，也是苏东坡。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性工作者奉为偶像的人物。一个是在春秋时期的晋国，也是在全世界第一个推行卖淫合法化的先驱管仲。古代的青楼从业者都把他奉为祖师，对他感恩戴德。另外一个偶像，就是大词人柳永。柳永的词非常有名，有一说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意思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会唱柳永的词的人，比十年前周杰伦还更胜一筹。事实上，柳永大部分词都是为艺妓们写的。柳永才华横溢，他年轻的时候放浪形骸，成天在汴京的青楼里面鬼混，靠给艺妓填词来谋生。当时写的好的词，经过传唱，会让一个艺妓一夜爆火。所以那个时代，好的词人非常吃香，因为艺妓会争相来购买他们的作品。柳永通过填词，在当时京城青楼间混出了名堂。当时流传一个顺口溜：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但是柳永成也名声，败也名声。后来他参加科举的时候，因为他的艳名太盛，所以屡试不第。等到宋仁宗即位的时候，放宽了科举的限制，柳永就考上了。但是宋仁宗嫌他太轻浮了，就批了一段话：且去填词。柳永知道后备受打击，他自嘲道，奉旨填词。如果柳永得到了皇帝的赏识去当官了，历史上不过是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大臣，而中国的文化史却会永远失去一个能载入史册的一代宗师。柳永在晚年又重回正路了，再次参加了科举，当上了个小官，但是柳永却从此失去了光。填词，才是他留在人间，最伟大的身份证。柳永的俸禄很微薄，穷困潦倒。到他死的时候，连一幅像样的棺材都没有，下葬的钱都是艺妓们份子钱凑出来的。柳永的追悼会但凡是有点名头的艺妓都参加了。不仅如此，此后的每年清明，到柳永的墓前扫墓饮酒，也成了艺妓们固定的节目，被称为悼柳会。这个悼柳会还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的，是艺妓们展示身价，获得业内身份认可的重要一环。这个传统直到北宋灭亡才中断。柳永没有活在当时所谓的主流阶层的记忆里面，却在艺妓们的怀念中永生。历史也没有亏待他，在文学史上给了他一个光芒万丈的位置。
明朝是中国最后一个正统的汉族王朝，有着非常浓的悲情色彩。尤其是南明时期，著名的秦淮八艳为中国的艺妓辉煌史，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当时由于满清入侵，秦淮八艳在中国的文化史上的地位，
不仅多了一层悲剧主义色彩，更受民族主义的因素影响。她们对于中国士人的影响，也远远超过了艺妓这个身份的局限。顾横波是秦淮八艳中结局比较好的，后来还被满清封为一品夫人。她年轻的时候和儒学大师黄道周相遇，她听说黄道周这个人，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就故意去勾引他。黄道周很尊重女性，敬酒就喝，来者不拒，但是他就是不行房。顾横波折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让黄道周动心。所以顾恒波大发感慨，说黄道周这个人啊，他以后必定是忠臣孝子。果不其然，后来黄道周坚决抗清杀身成仁，成了民族英雄。
柳如是是秦淮八艳之首，她不仅有才，有传世的作品，更难得的是她有德又有节。她在那种乱世之中，和当时的一些名士交往甚密，有过多段恋情。受他们的影响，她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在最好的年纪，就嫁给了当时狂热追求她的文坛领袖钱谦益。老夫少妻并不配对，柳如是看上钱谦益完全是看走了眼。钱谦益是个比较操蛋的人物，他的前半生是个明朝不合格的大臣。他曾经闹出过一个很奇葩的桥段，就是他拥立皇帝，居然先索要15万两白银的拥立费。他后半生投降清朝，晚节不保。在南明灭亡的时候，柳如是作为他的夫人悲愤交加，不愿做满清的臣民。就劝钱谦益，咱们一起跳江自杀殉国。钱谦益表面上答应了，结果两个人走到湖边，钱谦益居然说了一句：水太凉了，不过我们明天再来吧。柳如是一听更加悲愤，自己坚决就跳湖了，后来被钱谦益捞了上来。柳如是虽然没有死成，但是她的气节没有改变。
她不仅拒绝陪同丈夫去北京上任，最后还把钱谦益劝了回来。她还自己出钱赞助各地的抗清义军，在民族的气节上贯穿始终。在那个汉族全面式微，降者遍地的时代，可以说是一个标杆。所以国学大师陈寅恪晚年倾尽全力为柳如是著书立传，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别传》。很多人不理解，就说你一个国学大师，为什么为一个艺妓花这么多精力去给她写传记呢?其实这是值得的，因为正是有了柳如是这样的女人，我们这个民族，才可以说有一些可以令人称颂的脊梁。跟柳如是一样的其他秦淮艺妓，抛开她们的身世，仅从她们的文化修养来说吗，也个个是出类拔萃的。你比如董小宛，她的画作彩蝶图，现在还在北京艺术博物馆收藏。顾恒波也是诗画双绝，她画的兰花首屈一指，她的作品兰花图现在在故宫博物院。卞玉京的书法特别牛，她的小楷在当时号称天下无双。传世名作桃花扇里面的主角李香君，她更是精通音律，歌声漫妙。如果她现在来上中国好声音之类的节目的话，肯定可以当导师了。这些女人的悲剧就在于活在了一个只能靠脸和身体，而不能靠才能吃饭的时代。但是艺妓的身份绝对没有阻碍她们在历史上的光芒和贡献，她们依然代表了我们这个民族最优秀的女性。很可惜的是，到了如今就只剩下许家印的恒大歌舞团这种空有外表没有内容，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罢了。
我们今天回过头就看艺妓的历史，其实跟传统文化已经很难分割了。不管有人是多么瞧不起，想在道德上抹杀这些群体的作用。历史终究就是历史，它不会在乎谁泼脏水。人作为一种动物只要欲望这种本能还在，青楼这个行业，恐怕就不会消失，只会以各种形式存在。一个没有青楼的社会，其实也是一个到处都是青楼的社会。不过是一边挥舞着道德大旗，一边勒紧弱势群体的裤腰带罢了。